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樓主(閱:16298/回:2)兩個穿旗袍的女人《寧和楠》 老家鎮(zhèn)口有個老太,賣麥芽糖的。只要愛甜食,誰都想和她套套近乎。老太眼角有顆痣,姓寧,脾氣卻沒這個寧靜的意思,小孩見她都怕得很。給幾塊錢就是多少糖,老主顧都不會多送你一點(diǎn)兒。麥芽糖講究功夫,講究細(xì)致,她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太,好像能把五味都融進(jìn)麥芽糖里似的,極吸引人。 糖是糖,是甜的。我向來都不喜歡寧老太,但我喜歡她的糖。我家里窮,實(shí)在沒錢買這個糖,又沒法學(xué)那些男孩去做工,只好和村里幾個淘氣包商量,說明天去她作坊里偷上兩塊。小孩子的偷,怎么能算是偷呢。結(jié)果第一次就被她抓個正著。 男孩跑得快,丟下我就跑。我急得跺腳,眼淚嘩嘩地掉下來,心想慘了,寧老太得好好治我了。霎時,藤條竹鞭的想象冒了出來,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。寧老太果然陰著臉,拿著藤條出來了。我怯怯地道,寧老太,對不起。她怒吼一句,女孩子家家的,偷雞摸狗算什么本事啊?我被她吼得眼冒金星。她剛抓起我的胳膊,將那藤條懸在空中,卻仿佛時間靜止般,停滯在空中。 咦,這是怎么了。我鼓起所有勇氣看向她。她死盯著我手腕上的胎記看,眼神恍惚而驚愕。寧老太低語道,你叫什么。我這胎記是生來就有的,有點(diǎn)烏黑發(fā)青,像是繩索纏了好幾圈留下的痕跡,算命的說,這是上輩子大喜大悲的痕跡,于是娘給我取名叫楠。楠,我全名是吳楠。諧音是無難。不過長輩老對我娘指指點(diǎn)點(diǎn),說這名字可真是好啊,無難,無男,怪不得連個男孩都生不了,所以我娘死了。 寧老太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藤條,只是緊緊抓著我的手。我被她嚇壞了,眼淚依舊嘩嘩地往下掉。后來我什么也不記得了,只記得她破天荒地塞給我一包麥芽糖,最后不知是自言自語,還是問我了一句:“你嘗嘗,甜不甜!碧鞘翘鸬,我愧疚地嘗著糖,心里依舊不解,怎么這寧老太,還會對人好不成?不過,好像有點(diǎn)太甜了呀,我想,要是再淡那么一點(diǎn)點(diǎn)就好了。其實(shí)說我們小孩不懂,那是不對的。村里的大人見她都繞著走,又從來不說原因。小孩接近她也只是為了糖,要不是她的麥芽糖成為了特色,能吸引不少旅人,估計早就被鎮(zhèn)長勸搬了。 我娘走了后,我是一直寄住在二舅的家里。他早年喪妻, 有個比我小的男孩,人腿腳不方便,但至少還是個善良的人。這世道,善良有什么用呢,鄰居這樣嗤笑著,一個怕老婆的廢物,還不是窮得連米都買不起?我喜歡寧老太的糖,好像也有點(diǎn)喜歡她了。 我這樣說,是因?yàn)閺乃莾夯貋碇,那群不要臉的淘氣包,聽說我不僅沒挨打,還白拿了一包糖,氣得哇哇直叫,直接就在放學(xué)路上堵了我。喂,打頭的那個男孩子笑道,用了什么法子,說說唄?我撅著嘴,我說,她就是喜歡我,怎么了?我自己都沒想到,脫口而出的話居然可以這么自豪。結(jié)果那群男孩就怒了,嚷嚷著不要臉,三四個男孩把我圍了起來,舉起拳頭。 “幾個小不要臉的,滾開!币粋中氣十足的聲音把他們嚇壞了。這群男孩,倒也識相,頭也不回地逃走了。我轉(zhuǎn)身,萬般委屈忽然涌了出來,化為了大滴大滴的淚,我不敢向她撒嬌,只是在原地喚道,寧老太.....她一個箭步上前,捏著我的臉,似乎想檢查下我有沒有受傷,但又掌控不好力度,直到我的臉被她掐出了一道紅印子,她才恍然大悟地撤去。 寧老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,于是她又從口袋里拿出一包糖,說,送你吧。我連忙擺手,可她力道確實(shí)大,一包糖又穩(wěn)穩(wěn)地落在了我口袋里。我忽然想起她上次的問題,于是我鼓起勇氣說道,糖有點(diǎn)太甜了,但是,要能再淡一點(diǎn)兒就更好了。她猛地回頭說,你再說一遍。我重復(fù)道,糖太甜了,我無法形容她那時的神情,卻好像透過我的眼,在看另一個人。 她問,糖太甜了,要加些什么呢。我搖搖頭。她眼里的希望終于熄滅了,盡管我不知道她在期待些什么。生活跟著時間在轉(zhuǎn),她的糖還是甜的,還是比我想象中多甜了一度。她依舊時不時地給我塞糖吃,好像這是她表達(dá)情感的唯一方式。那群孩子見狀,再不敢找我什么麻煩。 那日我出嫁了,她窮得叮當(dāng)響一老太,卻不知哪里湊了錢,竟送了我一副金手鐲。她硬塞在我懷里,像是第一次送我的那包麥芽糖那般沉重。我驚道,寧老太,不用不用。她只是硬氣地道,我當(dāng)年沒結(jié)成婚,這副手鐲,我藏了四五十年,不送給你也是得跟我進(jìn)墓里的。旁邊的人都嫌聽了晦氣,我卻知道,她是真的愛我。 新郎挽著我的手,要帶我離開這個小鎮(zhèn)。我明知他那是個好人,卻不知怎的,有些舍不得這座小鎮(zhèn)。它好在哪里呀。它生我,卻不歡迎我,它養(yǎng)我,卻奪走我的至愛。但或許是有寧老太偏甜的麥芽糖,有那不變的五味。寧老太沒有再回頭看我,只身一人回了自己的作坊,我覺得她的身影更加瘦小了,但也許,是我長大了。 很多年后,我和丈夫,帶著孩子回了這座鎮(zhèn)。我見到了我的表弟和他的妻子,還有他們的孩子。我還見到了當(dāng)年欺負(fù)我的那群淘氣包,打頭的那個大聲笑道,他當(dāng)年可是發(fā)誓要娶我的?晌液孟裨僖舱也坏綄幚咸。我讓丈夫和孩子留在原地,然后只身一人去了她的作坊那里空空如也,但似乎剛搬不久。一個搬家的工人從里邊走出來,我連忙攔住他說,哎,大哥,請問一下,這里住著的人去哪里了? 死了,他冷冰冰地說,尸首都臭了,早兩天扔進(jìn)河里了,不過,這里倒是還有點(diǎn)晦氣的東西,他指了指一個不大不小的木盒子。我忍住自己的悲憤,對他說了聲謝謝。盒子里有什么呢?不過是一疊亂糟糟的紙幣,幾個發(fā)簪,再加上一張相片罷了。相片上是兩個女人,穿著旗袍,面容姣好。我端詳了下,左邊那個大概是寧老太,因?yàn)檠劢怯蓄w好認(rèn)的淚痣。那么右邊那位是誰呢?我將相片翻了過來:《寧和楠》。 我的手一抖,相框砸在地上,哐當(dāng)一下,那位搬家工人又斜眼看向我。切,兩個女人,惡心。他說道,活該被淹死。我震驚地問,什么。他抬頭望天,我才注意道,他的年齡也很大了。他只是點(diǎn)了根煙,然后說,當(dāng)年要拆散她們倆,那個叫楠的,被村里幾個人捆起來,手腕上死死地綁了根繩,接了塊大石頭,就丟進(jìn)河里了。我忽然想起我手臂上的胎記。相框砸碎了,我看過去,里面掉出來一封封的信:“嘿,楠。我把我的糖做甜一度,要是你回來了,趕緊罵我的糖太甜了,我好知道那是你。” “你看,就好比水是淡的,鹽是咸的,而你是甜的!拔以僖膊簧萸笪倚腋!?晌蚁肟茨莻小時候的你,想看你長大,想照顧你,想看你嫁人,要給你帶上金鐲子!薄巴笥嗌抑灰阈腋,好嗎! 我不相信的事情太多了,我不相信轉(zhuǎn)生,不相信命,我有愛我的丈夫和孩子。可那一刻,我似乎看到很多年前,有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向我走來。我笑著想,那是夢。你說呀,寧。這世間,道不盡人生五味,共存相生,物如此,事猶是,人亦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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